——錢定平《蚩尤料想》推介
周探科
據說，當歐洲人來到澳大利亞以前，他們認爲世上只有白昼鵝。當他們看見第一只黑天鵝時，只是一味狠命地擦拭自己的眼睛。這只黑天鵝的意義在于，它既開啓了新鮮物種的大門，也開啓了人類思維的窄門。它給我們一個重要啓示：我們既要從已知的事物學習，更要從未知的事物學習。
蚩尤就是這樣一只黑天鵝。
關于蚩尤，《史記·五帝本紀》只有寥寥三句話：
諸侯鹹來賓從。而蚩尤最爲暴，莫能伐。
蚩尤作亂，不用帝命。
于是黃帝乃征師諸侯，與蚩尤戰于涿鹿之野，遂擒殺蚩尤。
從此以後，關于蚩尤的人和事，絕少見于正史，卻活躍在中國民間傳說特別是少數民族傳說故事裏。
關于傳說，錢定平教授提出了這樣一個觀點：傳說往往是業已遺忘或遺失了的一段曆史。與神話相比較，傳說肯定包罗事實成份作爲內核，雖然多寡纷歧，而神話的虛構則一目了然，如盤古開天辟地、女娲抟土造人等，荒誕無稽但生動有趣；神話一般是轟動效應的敘事，而傳說則頗有些不“色泽”的東西。因此，錢教授一是深信傳說之中含有曆史身分，所以絕不輕易否认傳說，並且有選擇地相信傳說；二是“嘗試使用傳說的鐵鍁，挖掘出曆史的真實”。錢先生還爲我們介紹了三個從傳說中尋找曆史的範例：
一是德國民間考古學家施裏曼根據荷馬史詩，還原了一部门既無文字，又無考古质料的古代希臘史；
二是饒宗頤根據《竹書紀年》、《國語》、《左傳》、《山海經》等轉述傳說的書籍考證遠古長江文明；
三是英國史學家借助傳說開展對亞瑟王的研究。
據此，錢先生認爲：蚩尤族事迹如果較真要進行考古挖掘，發現的可能性相當小；如果要下考證功夫，也會像大海撈針、心勞日拙。但是，從久遠年代留下來的豐富的傳說當中考證遠古文明，也許不失爲研究史學的新思路與新要领。這，就是錢定平教授的《蚩尤料想》所運用的一個重要要领。
陳寅恪在《王靜安先生遺書序》中，歸納王國維治學要领有三：
一曰取地下之實物與紙上之遺文相互釋證；
二曰取異族之故書與吾國之舊籍相互補證；
三曰取外來之觀念，與固有之质料相互參證。
錢先生以爲，相對自然科學而言，目前中國人文科學運用外來之觀念與要领可能還不大夠。而作爲通曉英、德、法、日、俄語，並有在美國、德國和奧地利多年的大學任教經曆的錢定平教授，在國外“教授自然科學卻深受人文熏陶”，視野開闊，接觸到“計量史學”、“曆史的數學模型”等西方最先進的“外來之觀念與要领”，並將“系統論”、“協同學”、“塔爾圖—莫斯科符號說”引進到史前研究中來。可以這樣說：我們可以差异意《蚩尤料想》一書的有些觀點，但它運用的研究要领和理論視野仍然使我們线人一新。
此外，錢先生在寫作《蚩尤料想》這本書時，盡量制止學究氣，力圖做到語言生動活潑，這一點，受美國的影響很深。錢先生認爲，美國之所以科學發達，原因之一就是科學家、學問家特別關注自己學問面向大衆的傳播，许多專家學者寫的科學著作，實質上就是我們國內的科普——以極其通俗易懂的方式向大衆解說自己的研究，而把真正的學術之作讓位給專著和論文。所以，錢教授在進行“料想”時，盡量把自己的心得用有聲有色的語言表達出來，使讀者不會感应枯燥沈悶。
《蚩尤料想》的主要觀點有：
一、史前是人類心智發展並成型的一個過程。
如果說史前是人類心智、人類頭腦的發育成長時代，那麽，實現和促進這一成長的，就是相狎，即人與自然環境、生存條件發生深刻互動。
在當代，考古學家與曆史學家的相助越來越緊密。考古學家挖掘地下，並說明地下器具以及人體遺骸的時代、性狀和質地等等；曆史學家則主要關心與地下千絲萬縷聯系著的地上，說明地上的人類相應有什麽重大活動和思想動向。最後，他們達到了相互滲透。一般說來，考古學家致力的是挖掘，他們鍾情的是壇壇罐罐，一般不太管器物背後的人，以及人的活動、人的曆史等等。但是，器物上有人類加工所留下的的痕迹，其中特別有一些手澤，是不能包罗在器物的基本用途之內的，這是人類的智慧凝固物。有一種新型的考古學家——認知考古學家，和史學家一起，力求對這些現象作出合理的解釋和闡述，他們所運用的一個主要思維工具，就是“相狎”（Engagement）。
相狎是史學家與考古學家聯姻的産物，非考古不能給史學研究提供思索的原料，非史學不能將考古發現提升爲人文的錄像。僅就史學家而言，他們就是要在壇壇罐罐的基礎上，作“大跨度的、宏觀的、藝術的形象思維的思考”（錢學森語）。劍橋大學著名考古學家倫福儒認爲，對于史前，考古质料虽然重要，但如何解明這些质料越发關鍵。對考古發掘物進行解讀的關鍵，又在于理解遠昔人類與今天我們大異其趣的特定思維，搞清楚人們如何與自然環境、生存條件發生深刻互動，從而镌刻在自己頭腦裏面，沈澱在文明創造之中。
從解剖上的現代人露臉的十萬年前開始，到人類開始出現符號思維爲止的史前史，其中的關鍵因素，就是相狎——特別是人與物質的相狎。與物相狎是史前人類的主要認知活動。大約6千年前，由于某種我們現在還不很清楚的原因，人和物之間的相狎突然活躍起來，考古學家挖掘出來的壇壇罐罐上，出現了越來越多的智慧凝固物——新符號、新看法和新信仰，如半坡彩陶的魚紋、網紋，河姆渡的三葉紋、五葉紋等等。緊接著，人與人之間的相狎也發生了，于是有了抽象的、符號的思維。這時，一個高級文明就呼之欲出了。
相狎是文明發生的動因，並給民族思維打上烙印。基督教文明産生在沙漠邊沿，日本人是森林思維，而在季風亞洲中産生的中國文明，則是一種典型的丘陵文明。大致上說，丘陵人複雜婉約，沙漠人剛烈率直，森林人陰暗暧昧。複雜婉約的長處是：爲人聰明而中庸，理解力、記憶力都比西方人好，而又不走極端，于是乎往往能得乎其中，正像老子所归纳综合的，中國人整個來說以陰柔爲主。但負面的感受更明顯：面子第一、相互怀疑、缺乏公德、不重時間、欺人自欺，乃至柔順而頑固、智慧又混沌、堅韌卻麻木、大方也貪小、敬神而無宗教感等等。
巫術是相狎的一種高級形態，宗教是相狎的一種頂級形態。巫術引進了物質符號，所以比史前人通常的相狎活動進了一步，但在描述我們所處的世界時，也就是說當史前人問到怎麽體認周圍的環境時，宗教的回覆卻明顯比巫術要好聽得多，這標志著史前人心智的成長前進了一大步。再說，巫術堅持著非人格的、確定的、普遍的規律性的東西，宗教則允許不確定性，這是宗教比巫術聰明的地方，這也正是人性的體現。
二、中原丘陵是中國文明的搖籃，也是史前相狎的樂園
一個民族登上曆史舞台的那一刻，身無長物，只有他所屬的種族和人群的體質作爲基本，還有他所處的地理氣候環境作爲條件。錢定平教授借用數學術語，把前者稱爲初始條件，後者則稱爲邊界條件。特殊民族之特殊文明的形成，以及特定文明之特定性格的成型，肯定是由初始與邊界兩個條件決定的。等到這一文明或民族上了台，內部會産生一種叫做自組織的機制，開始參與對文明和民族進程的控制。這以後，文明的性格、民族的變化、國家的演進、社會的發展和曆史的走向等等，就由地理和氣候等自然條件，以及該民族的自組織機制雙雙決定了。
丘陵是人類的精神淵薮，季風亞洲的最早文明也産生于丘陵地帶，江南丘陵、山東丘陵、陝南和豫西南的丘陵對中國史前特別重要，分別是苗蠻集團、東夷集團和華夏集團的發祥地。在中國地圖上，橫向聯系著陝西、河南、山東，縱向聯系著湖北和湖南的中原丘陵，組成一個大的“丁字形”，它是中國史前壯烈戲劇的主要舞台，也是中華基本思維産生的故鄉。
農業起源是中國唯一一次産業革命，其中，水稻是人類與自然相狎的瑰寶。長江文明首先是稻作文明，長江文明更首先開創了一條傳播文明的稻作之路，稻作之路與後來的絲綢之路，在世界文明史上雙星閃耀。
湖南是稻作農業的一處故鄉，美國哈佛大學人類學率終身教授奧佛等國際權威考古專家体现，以澧陽平原爲代表的長江中原地區是世界水稻的起源與傳播中心之一，由此我們可以認定早年活動在湖南的蚩尤民就是稻作農業之祖。既然如此，錢定平先生綜合其它文獻质料得出一個結論：蚩尤就是神農炎帝。蚩尤（也就是某一代炎帝，據中南民族大學退休教授石宗仁《荊楚與支那》一書考證，蚩尤是打敗第八代炎帝榆罔自立爲炎帝）出生在南方，活動在北方，除了在稻作農業和冶金方面作出重大貢獻外，蚩尤還在制定刑法和發明怀抱衡方面也有顯著成績，如中國的秤就是蚩尤發明的，秤鈎是模擬一彎水牛角，秤砣則像一只牛蹄子。
三、蚩尤的東遷、北狩與最終的悲壯
蚩尤族的根據地在湖南。在中國史前，湖南似乎有著特殊职位。4500年前，蚩尤率領一支部族向東遷徙，主動傳播先進水稻技術。他們在到達浙江良渚後建设了良渚文明。後來良渚文明突然消失，除了氣候原因（全新世事件），也可能是蚩尤率一部门良渚人北遷而與東夷會合，于是接近了華夏領地。
蚩尤與華夏部族在地緣上摩擦多多，最後進行了一場決戰，蚩尤戰敗被殺，蚩尤族平分疏散到全國各地，演變成許几多數民族。其中，有一群人具有鮮明的蚩尤特點，日本學者稱爲“倭人”。不久，蚩尤族跨出了東海，到了日本，日本古國邪馬台就是蚩尤後代所建。
從世界民俗理論來看，新化應該蘊藏著豐富的史實。所以，在典型的丘陵山區新化發現“蚩尤坪”、“蚩尤屋場”等顯赫的蚩尤地名，絕非偶然。它再一次印證了“蚩尤族的根據地在湖南”這一史實。近年來，考古學上的“聚落現象”和要领引起了中國考古學界的注意，一些專家在湘、鄂、渝、黔接壤的“五溪流域”考古，出土了大量文物，證實炎帝與炎帝之前的“有巢氏”、“伏羲氏”、“盤瓠氏”及炎帝後裔中“祝融氏”、“共工氏”、“誇父氏”等，都可能在沅江流域或周邊地區找到活動痕迹。其中，沅陵學者周光烈先生找到了“盤瓠故裏”在沅陵的质料，北師大教授陳子艾和婁底學者李新吾悉心研究“蚩尤故裏”在新化的證據，湖南社科院林河先生發現了“有巢氏故裏”在沅水支流舞水流域的證據，陽國勝先生則收集了大量
的證據，證明“炎帝故裏”在懷化會同縣境內。以上種種，給我們一個啓示：“環洞庭湖文明”是中國史前人類心智、頭腦發育成長時代的重要一環。而蚩尤所屬的苗蠻集團，則是當時認知最先進的中華先人。他對東南亞、朝鮮、日本等地文明的曙光，可能起過點燃火種的作用。
